时间:2021-12-9来源:本站原创作者:佚名

沁源人,终是沁源人

——《沁源》节选

作者:蒋 殊

一路行走,总是要听到枪声。“砰——砰——”,听,又响起了。带路的村人说,那是桃卜沟。

桃卜沟的两支枪

桃卜沟的枪声响了,却不是战斗的酣畅舒展,而是被罪恶充塞的沉闷。

有鸟儿从上空飞过,是惊恐的速度。有猫狗跑向深山,带血的爪印染红落叶。那是年10月,枪声过后,鲜血铺满桃卜沟。这是城关镇(现沁河镇)有义村一个庄子,枪响在一次不同寻常的扫荡之后。一队从县城而来的搜捕,一路嗅向桃卜沟。位扶老携幼的村民被从缝隙中,角落里,一一被刺刀挑出来。百姓是惊恐的,也是侥幸的。他们只是一些普通的老弱妇幼,他们的躲藏只为将一条平凡的生命留住。他们不是第一次遇到敌人,他们也知道敌人无非是想搜点粮食,无非是想找到八路军,还有党员干部。他们中间,连一个民兵都没有,因此他们的心,在惊恐一阵后又慢慢坦然下来。搜不到,就离开了罢。大不了,看谁不顺眼打几枪托,至多再捅一刀。然而他们想错了。没有粮食是错,他们的沉默是错,他们的贫穷是错,他们离开家时将水井设施破坏更是错。一刀一刀,一枪一枪,饿着肚子的敌人越杀越有劲。一个个活生生的人,在他们刀下如同蚁鼠一般。桃卜沟的土地,红艳艳的。那血一股一股,在死亡者的身体下挣扎,流淌,由热变冷。这其中,有一位怀有七个月身孕的中年女人。她的死非但没有让敌人有一丝内疚,反而觉得余恨未尽。他们心中,肚子里的孩子,必然是有着与母亲一样倔强的基因,于是狞笑着挑开女人的肚皮,挑出腹中的胎儿,割下那已经长成小小人儿的脑袋,抛下深沟,与母亲“同归于尽”。呜呜咽咽,有风吹过。远处山头,有民兵将头埋在土里痛哭。这一幕将他们的心扎得千疮百孔,他们的愤怒只能将手中的石块捏成碎片。死在枪下的一群人中,就有怀孕女人的大儿子贺逢光。位惨死的村民中不仅有他的母亲,还有父亲、三叔、二婶,以及未来得及看清是弟弟还是妹妹即将喊他哥哥的那个小小的人。敌人仍不罢休,抑或是村民的鲜血更激起他们黑色的欲望,继续向深山挺进。不幸,又有三百多群众被发现。感谢时间,到了中午。接连的大收获让敌人胃口大开,他们要将百姓的饭吃光,再将他们的命取掉。这样的戏耍让他们兴奋。他们似乎已经看到,八路军或党员干部前来,看到因无力保护这些生命而疼痛万分。如同胜了一场战争,他们要慢慢享受这胜利的过程。留下一名机枪手看管三百多百姓,其余开始用餐。他们用血淋淋的手端起洁净的碗。机枪手懒洋洋坐着,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痛快杀戮中。他不知道,远处的山头,一颗子弹已精准瞄向他的头颅。嗖——不偏不倚,这颗子弹精准地穿过风穿过桃卜沟上空,穿透机枪手的脑袋。一颗痛快淋漓的子弹带着血,落在村庄的土地上。人们还没反应过来,又有两名正欢喜吃饭的敌人应声倒下。毫无思想准备的日军瞬间慌乱了,以为来了八路军,匆忙抬起三具尸体,丢下三百多百姓狼狈逃回县城。那让敌群胆战心惊的第一枪,便来自贺逢光。“神枪手”贺逢光,就是桃卜沟土生土长的穷孩子,苦孩子。少年时因家穷,到离家四五十里外的中峪给人放牛。一次遭遇到狼,机智地利用牛的力量脱险。为了保护主人的牛,他想到枪。赶着一群牛,背着一支土枪,他在广博的大山中积累了高超的射击技艺。敌人来了,他转身,以对抗狼的力量,再次端起枪。年,34岁的贺逢光参加八路军已经六年。两年前,部队为了让他照顾体弱多病的双亲,特意安排他留在村里担任民兵队长。然而两年后,他却眼睁睁看着父母惨死在面前。一腔仇恨,积压在胸中。年,是沁源人第一个离开家园的春节。阴云笼罩的山沟里,也不时响起拜年的祝福声。没了父母,简陋的寒窑更显空洞。刚刚正月初六,便没了年的气氛。这时,已担任村武委会主任的贺逢光得到一条消息,一批敌人即将从城关往阎寨运粮。他迅速带人埋伏在冰冷的沟中。敌人狡猾,嗅到不祥之味,便不断改日期,改路线,然而最终,还是被贺逢光的队伍精准堵截,尝遍手榴弹、地雷的威力。一次一次,贺逢光与其他民兵干扰着敌人的出行。驻剿军不堪骚扰,就此撤走。日军恼了,山沟里区区几个民兵,有多大能耐?便调了新的驻剿军过来。一个早晨,一百多名由交口到城关的新驻剿军刚刚行走到石佛栈上,便被锁定。贺逢光惯常的攻击目标,是骑马的,打旗的,挎洋刀的。他又一次首当其冲。一枪出去,一个骑马的军官应声落地。面对突如其来的枪声与手榴弹,敌人在进退维谷中挣扎,反击。那一战,死伤极大的敌人再次尝到贺逢光的厉害,从此扬言“抓不到贺逢光不罢休”。桃卜沟的又一个十月,来了。余人,80根绑绳,分三路。目标,便是小小的桃卜沟。于日军而言,一年前在这里轻易杀害名百姓的快感在体内久久散不尽,这快感让他们对以如此多的力量来捉一个人充满信心。夜降临,鬼子进村。远远地,贺逢光窑洞内亮堂堂的灯光让他们兴奋,烧火做饭的气息也扑面而来。走近,更听得屋内猫叫狗吠声。即便给贺逢光一双翅膀,也飞不出去了。院子被死死围住,窑洞被死死瞄准。枪,齐刷刷的,射击!猫狗的哀鸣惨叫随之传来。贺逢光,能挺多久?敌人急于看他的惨相,一齐往窑洞冲。轰!迎接这前赴后继的,是一声巨响。冲在前面的“勇士们”惨叫着倒下。他们万料不到,窑洞内并非伤痕累累等待束手就擒的贺逢光,而是张着嘴的铁雷与地雷。桃卜沟的大山里,贺逢光漂亮地唱了一出《空城计》。那些日子,与贺逢光携手活跃在桃卜沟的,还有一位神枪手余文海。两人同龄,均出生于年。与贺逢光不同的是,余文海15岁那年才跟着父母从山东逃荒来到桃卜沟。沟里人善,接济一家安顿下来。此后三口人拼尽一身力气,也仅仅是得以不挨饿。看着茂密的山林,余文海想到打猎养家。从此,桃卜沟的深山常常有一个背着一支旧火枪的年轻人出没。一只只狐狸,野鸡,野猪,成为他枪下的猎物。彼时在中峪,同龄的贺逢光举着土枪,在对付狼。日子如果这样继续下去,他们的生活会慢慢如意。可是,日军来了,不但要占领这片土地,而且践踏着这片土地上的主人。一位女孩子被围堵,强奸后刺死;十几位乡民在扫荡时被射杀,鲜血染红了小河。一幕一幕,余文海亲眼目睹。他联手贺逢光等人组建起强大的民兵队,拉开与敌人周旋的帷幕。两位双双在年入党的年轻人,巍然撑起桃卜沟的天空。沁源的年,充满凶险。围困战开始后,敌人四处扫荡找粮食,然而屡屡遭到各处民兵的奋起反击。十月的一天,在阎寨扫荡的敌人遭到民兵打击后垂头丧气空手返回据点。严重缺粮的敌人会善罢甘休吗?有义的民兵觉得,敌人很可能会转向这里,便早早在桃卜沟的杨林疙瘩埋伏下来。果然,第二天下午,约有一个连的敌人越过沁河,朝桃卜沟而来。一进村,便四下撒开,一户户搜寻。看到有空手出来的人,一位坐阵指挥的敌人便举着指挥刀哇哇大叫。可是喊着叫着,却突然直挺挺如僵尸般倒地。枪声,从远处闷声划过来。“当时碾盘在这个位置,指挥官站在这里,余文海就在对面的杨林疙瘩上。”现任村干部一指对面的山头,“一枪过来,鬼子叭就倒下了。”78年后,我来到桃卜沟。“当时这里还有一堵石墙,旁边一条小土路。”70后的村干部描述着从上辈人嘴里听来的这一枪。站在当年碾盘处,远远望过去,离对面的山头杨林疙瘩,距离至少有二百多米。那颗子弹,一定带着疾风。它穿颅而进的速度中,包裹着桃卜沟积压的仇恨。今天,桃卜沟成了无人之地。只在离当年碾子一百多米的地方,残破着一处院子。据说,当年贺逢光一位本家弟弟在此住过。踏着杂草进入,只有空寂。贺逢光出生的院落,早已没了影踪;余文海借住过的房屋,也早已坍塌。桃卜沟一次一次回击的枪声,让敌人对这个小小的庄子充满恨,充满痛,充满畏。他们绕道,都不行。一个早晨,余文海接到县轮战队指令,在山上打伏击。左等不来右等不见,急性子的余文海按捺不住了,悄悄往前摸到河滩。果然,二沁公路大约八十多名鬼子从石渠山后绕过来。两名军官,高高骑在马上,傲然向前。跟从的队伍警惕地左右环视,大山以沉默冷静作答。他们不知道,危险就在远处,余文海就在远处。他控制着一颗激动的心,卧倒,瞄准。一声,两声,两名敌军官先后倒地。听惯了枪声的两匹马只轻轻低一下眼,便径自走进深山里。余文海卧一阵跪一阵,一枪一枪打向慌乱无比的敌人。越打越勇,越射越精准。无事的时候,余文海常常一个人进山,如他当初寻找猎物那样,寻找敌人。一次正转着,遇到八路军一名战士被敌人追赶,余文海果断举枪射击,将人营救。之后知道,战士是八路军一名侦察员。子弹稀缺。余文海便常常把仅有的粮食卖掉去换。那些年,他宁可少吃,也要想法去换一些宝贝子弹回来。而敌人的子弹,当然更让他惦记。一天,从县游击大队朱秀芝那里传来消息,一批敌人将在一两天内从沁县运一批弹药过来。轮战民兵迅速上山,但直到第四天,确认安全的敌人才悄悄从交口据点摸出来。那是一个二更天,沉静如水的夜,却暗流涌动。他们的目的地,是官军镇。驮着弹药的驴马在前,日军在后。暗夜里的恐惧越逼越近。终于进入伏击圈。一时间,手榴弹此起彼伏,欢叫着在敌群中开了花。余文海趁乱冲进敌群,抢回三支三八式枪,一百多发子弹,十几颗手榴弹。这一次对抗,日军再次以死伤二十多人的成绩落败。有人做过统计,余文海在沁源二年半围困期间,用一支简陋的枪,打死敌人不下二三百人。年1月,在当时沁水县东部临时设立的士敏县郑庄,召开了盛大的晋冀鲁豫边区太岳行署“群英会”。万众欢呼声中,余文海、贺逢光双双出场,将“杀敌英雄、神枪手”的光荣称号带回桃卜沟。桃卜沟是不幸的,伤痕累累,尸骨遍地。桃卜沟又是幸运的,双双迎回两位英雄。

作者简介

蒋殊,本名蒋淑芬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在《人民日报》、《光明日报》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万字,著有散文集《阳光下的蜀葵》、《重回》、《再回》,曾获“赵树理文学奖”。《阳光下的蜀葵》、《重回》分别进入、年全国农家书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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